几个月前，路易吉和自己喜欢的作家Gurwinder进行过多次视频通话。上个星期，后者在Substack（可以理解为美国的公众号）上发了一篇长文，详细回忆了和路易吉的交往经过。全文翻译如下：

自从大家发现，杀害联合健康保险公司首席执行官的凶手，居然是一个出身富裕家庭的聪明年轻人——路易吉·曼吉奥内后，成千上万的评论家纷纷开始分析他的动机。然而，我却忍住了，因为与他们不同，我实际上见过路易吉，我知道事情并非表面看起来的那样。

消息曝光后的几天里，我的手机响个不停，记者们希望我发表看法，而我发现自己无法做出清晰的表达，因为我的脑海里乱作一团，不断浮现出我和嫌疑人互动的细节，以及在我们最平淡的交流中流露出的蛛丝马迹。

此后的日子里，我对自己的记忆有了些许把握，感觉头脑足够清醒，可以发表我的完整意见了。所以，下面就是我的完整看法。

路易吉于4月6日通过电子邮件首次联系我。他说他一直是我作品的粉丝，刚刚以200美元的价格购买了本博客的初始会员资格，可以与我进行两小时的视频通话。一个月后，即5月5日，我们进行了视频聊天。

他从一开始就热情友好，盛赞我的写作，并告诉我他很高兴能与我交谈。他说他正在日本度假，这促使我问起他对日本的印象。他回答说，虽然他喜欢日本文化的许多方面，比如它的荣誉感，但他认为日本充满了“ NPC ”（不独立思考的人）。然后他在电子邮件中给我讲了一个他亲身经历的故事：一天早上，他在街上看到一个男人癫痫发作，于是跑到最近的警察局寻求帮助。警察跟着他回到了那个男人身边，但如果红灯亮起，他们就拒绝过马路——即使路上空无一人——而与此同时，那个男人正在地上癫痫发作。路易吉哀叹日本“缺乏自主意识”，他指的是缺乏行动力。

我很快意识到，自主意识是 Luigi 最关心的问题。他说，我的三篇文章特别引起了他的共鸣—— 《智力肥胖危机》、《为什么你可能是一个 NPC 》和《为什么一切都变成了游戏》——所有这些文章都描述了人类自主意识正在受到的威胁。

路易吉继续解释，为什么他觉得日本就是我在一些文章中所警告大家的，未来的反乌托邦。他谈到了“蛰居族” ，即那些独自生活在卧室里的日本男性，他们沉迷于电子游戏、色情和其他肤浅的娱乐。对路易吉来说，这些人已经失去了对生活的控制，成为刺激的无意识奴隶，就像警察遇到红灯就要停下，即使这没有任何意义。

但不仅仅是日本。路易吉认为，世界各地的人们都正在变成 NPC，他们的生活越来越像一系列的条件反射，而不是有意识地选择自己的行为。日本只是煤矿里的金丝雀，而西方正在步入日本的后尘，科技公司正在将我们驯化为卑微的消费者。路易吉担心，一旦我们放弃了自主意识，我们就会放弃一切。

与大多数谴责他人是 NPC 的人不同，路易吉表现出足够的自主意识，认识到他自己也过着自动驾驶般的生活。他承认，自己有时会浪费整个下午的时间浏览社交媒体。他说他想重新获得一些因网络干扰而失去的自主性，所以我们花了很多时间讨论如何做到这一点。

我向他讲述了我最喜欢的哲学——斯多葛哲学，以及它如何教会我忽略干扰，集中精力更加主动地生活。路易吉专心地听着，表现出极大的好奇心，他轻轻地打断我，让我解释他不知道的术语。

我还建议 Luigi 不要将他重视的事情自动化，而应该将这些事情变成游戏，变得更有趣。这促使我们讨论了我那篇关于游戏化的文章，《为什么一切都变成了游戏》。

路易吉对这篇文章有很多话要说，尤其是因为它涉及到大学炸弹客泰德·卡辛斯基的故事，他和路易吉一样，认为现代生活正在剥夺人们的自主权。卡辛斯基是一名恐怖分子，他的炸弹杀死和致残了无辜的人，我明确表示，虽然我同意他在宣言中所写的一些内容，但我认为他的行为令人憎恶。路易吉同意了，他说了这样的话：“他应该受到重视，但他也应该入狱。”

除了卡钦斯基，路易吉的思想品味相对正常。他喜欢的作家包括蒂姆·厄本、萨姆·哈里斯、尤瓦尔·诺亚·赫拉利、乔纳森·海特和奥尔德斯·赫胥黎。他的政治观点不那么传统；当我问他是否会在总统选举中投票时，他皱起鼻子说他不喜欢特朗普或拜登，但喜欢罗伯特·肯尼迪所说的一些话。我认为罗伯特·肯尼迪是一个经常推动有害伪科学的怪人，但我没有提到这一点，以免转移话题。

不知怎么的，我们最终谈到了代际创伤，而这正是我们唯一重大的分歧。路易吉暗示他相信创伤可以直接遗传，而且它在家庭中积累，就像代际财富一样。他声称这种观点部分是基于他自己的个人经历（我无法详细说明）。在我看来，他描述的是对表观遗传学的伪科学误解，这种误解是由激进学者和《身体永不忘记》等书籍推广的。

创伤通过表观遗传传递的想法不仅不科学，而且没有主动性；如果你相信你的创伤是根植于你的 DNA 中的，你就倾向于被动地接受它，而不是积极地尝试克服它。因此，为了增加路易吉的主动性，我尽可能礼貌地指出他错在哪里。

我们寒暄过后，我给路易吉发了一篇揭露表观遗传创伤的文章。路易吉很快就回复了我，感谢我分享的这篇文章，并解释了这篇文章带给他的启发。他还告诉我，他为我购买了一款名为 Readwise Reader 的应用程序的六个月订阅，因为他知道我的工作需要进行大量研究，并相信这款应用程序会有所帮助。

事实上，我患有阿斯伯格综合症，所以我对社交暗示的判断能力很差。此外，我喜欢每一个和我视频通话的读者（我有很多这样的读者），所以我在这方面可能不太挑剔。但对我来说，路易吉似乎是一个特别好的人：礼貌、体贴、好奇、善良。

他不仅为我购买了一款他认为可能对我有帮助的应用程序的订阅，还表现出了帮助陌生人的同样愿望，经常表达对人类的担忧，并希望找到改善每个人生活的方法。他认为大多数人都是需要被唤醒的 NPC，但他从不表现得傲慢，他认为自己也经常表现的像个NPC。他对社会的看法有些悲观，但他善于运用幽默感，并且专注于寻找解决方案，而不是仅仅是抱怨。尽管他似乎有一些不科学的观点，但他总是对其他观点持开放态度，并愿意在被纠正时更新自己的信念。

之后我们在社交媒体上互动了几次，每次他都像聊天时一样彬彬有礼、体贴入微。夏天结束后，我基本退出社交媒体，专心写书，所以我没有注意到路易吉已经消失了。

几个月后，布莱恩·汤普森被枪杀。

许多人为这起谋杀案欢呼。有些人对医疗保险费用如此之高感到沮丧，有些人对自己或亲人被拒绝医疗索赔感到愤怒。他们把这归咎于美国最大医疗保险公司的首席执行官汤普森。

自然而然，这位被认定为汤普森杀手的机灵年轻人很快就被尊崇为英雄。赞美他的表情包在社交媒体上传播开来。印有他肖像的祈祷蜡烛被出售。他穿过的那件夹克销量飙升。还有数十万美元的捐款用于为他辩护。

至于我，我感到恶心。私刑总是错误的。如果你庆祝某人在街上被枪杀，那么你就是在提倡一个任何人都可以接受这种行为的世界。事实上，在这个世界中，一个陌生人可以认定你也是坏人，并在街上枪杀你。在这样的世界里，我向你保证，你的医疗保险费用将会比现在高得多。

即使我不认识凶手，这起谋杀案也会让我感到震惊。而当嫌疑人被确定为曾与我进行过深入讨论的 Luigi Mangione 时，一切都变得魔幻。我的思绪回到了我们的聊天中，寻找他可能犯下罪行的蛛丝马迹。我唯一找到的线索是，他曾提到美国的医疗保健费用昂贵，而我们英国人很幸运地拥有国家医疗服务。但即使是这句话本身，也不能证明 Luigi 有意愿犯下他被指控的罪行。

当某人被发现犯有谋杀罪时，亲朋好友通常会说“我真不敢相信，他看起来是个好人。”我本能地说了同样的话。但随着震惊消退，我的理智恢复了，我不再感到惊讶。

我早就知道，能够表现出极大善意的人往往也能够表现出极大的残忍，因为这两个极端往往被同一种疯狂的冲动所驱使。这就是为什么许多庆祝谋杀的人自称是“富有同情心的”左派人士。这也是为什么历史上最大的罪恶往往是由那些试图行善的人犯下的。

比残忍更令人费解的是愚蠢。路易吉似乎很聪明，聪明到不会做这么愚蠢的事情。当然，聪明人更有能力为愚蠢的行为和信念辩解，但路易吉在 262 字的“宣言”中给出的所谓解释，远没有达到我对他的智力水平的期望。

克雷米厄Recueil逐行拆解了这篇小论文，举例来说，它声称“美国拥有世界上最昂贵的医疗系统，但我们的预期寿命却排在第 42 位左右”，忽略了这样一个事实：美国的医疗成本与其收入水平大致相符，其预期寿命与医疗保险关系不大，而与美国人过度肥胖、暴力和吸毒成瘾的关系更大。而且即使美国将每一种药品的价格减半，并取消所有健康保险利润，美国医疗支出与其他富裕国家之间的差距也不会缩小四分之一。

此外，这篇小论文还犯了一些基本的事实错误，比如将市值与收入混淆。作者甚至承认他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显然问题更复杂，但我没有篇幅，坦率地说，我并不认为自己是最有资格分析这个问题的人。”

不仅批评保险公司的理由站不住脚，批评布莱恩·汤普森的理由也很愚蠢。虽然联合健康保险的医疗索赔拒付率确实最高，但首席执行官本人并没有决定具体赔付率的权利——这是由精算师决定的，而精算师本身受到各种考虑因素的制约，包括降低保单持有人的成本。但即使汤普森确实有权决定公司赔付率，也不会产生太大影响。

健康保险公司不会通过拒绝赔付而致富。正如经济学博主诺亚·史密斯指出，联合健康集团的净利润率仅为6.11%，仅为标普500指数成分股公司平均利润率的一半左右。如果联合健康集团决定将其每一美元利润都捐给美国人购买更多的医疗保健，那么它所能支付的医疗费用也只能比目前多出约9.3%。

美国的医疗费用是否超出了应有水平？当然。但是，哈佛大学经济学家戴维·卡特勒（David Cutler）曾撰写过大量有关美国医疗体系的文章，他认为，美国医疗成本高昂的主要原因是其管理效率低下。保险公司和与之打交道的组织（如医院）已经变得官僚主义严重，无法管理一个极不规范的医疗体系。

最终的结论是，布莱恩·汤普森并不是问题所在。他是一个普通人，有缺点，他试图降低公司和投保人的成本，同时履行对股东的信托责任，而公司投资依赖于股东支持。他只是一个庞大而不公平的系统中的小齿轮，这个系统不是由任何人控制的，而是由数百万为了自己的直接利益而行动的累积而成。泰德·卡辛斯基将这种分散的问题称为“自我传播系统”，他认识到这些问题不是人类协调的结果，而是缺乏协调的结果。

如果卡钦斯基的炸弹和 35,000 字的宣言无法摧毁这样的系统，那么一把 3D 打印的手枪和一份粗制滥造的 262 字的宣言肯定也摧毁不了。你无法通过杀戮来摆脱不是任何人错误的问题。

尽管如此，人们还是会倾向性地分配罪责，赞扬朋友，责备敌人。路易吉的支持者错误地将全部罪责归咎于汤普森，以便把他变成失控的社会问题的替罪羊。与此同时，他们否认路易吉负有任何责任，声称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受到腐败制度或简单的背痛的驱使。

但是，尽管他们对汤普森的判断是错误的，他们对路易吉的判断可能也有一定的道理。如果他当时极度痛苦，或者被精神疾病所困扰，那么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一个在与我交往时总是深思熟虑的人会做出如此轻率的行为，而且用同样轻率的字条为自己的行为辩解。

但是，如果路易吉精神或身体有疾病，他就不太可能伪造文件、获得 3D 打印的幽灵枪、精心策划和执行暗杀行动，然后在地球上被监视最严密的地区之一旅行时躲避当局追捕将近一周。

在我与路易吉有限的接触中，我从未感觉到他有脊椎或精神的问题。但我确实感觉到他很孤独。他经常谴责现代社会缺乏社会连接，有几次他哀叹周围的人与他“不在一个频道上”。

6月10日，我收到了 Luigi 的最后一条消息。这似乎是个无辜的请求：他希望我帮他管理社交媒体信息。但我之前已经给了他一些建议，所以这个问题让我觉得很奇怪。我给他看了一篇我写的相关文章，并愿意回答他关于这篇文章的任何问题。从此我再也没有收到他的消息。

回想起来，我不知道他的请求是否是一种尴尬的求助，因为《纽约时报》的一位记者告诉我，这是他最后一次已知的在线交流。我不禁想，如果我接了他的电话，事情的结果可能会有所不同。

我不知道路易吉是否在我这里获得了他想要得到的自主意识。如果没有，我希望他能在别处获得帮助。而如果他真的凭着自主意识主动做出决定，那么，自主意识让他成为了一名罪犯。